只有极少数人真正见识过洪水的“手”是什么样子。郭鹏是其中之一。他亲眼看到,洪水将自家后门拇指粗细的铁插销掰弯,冲到了家里,就像一只怪物。
这里是河北省井陉县小作镇。7月19日至20日,由特大暴雨引发的洪水,从太行山间奔涌而出,给井陉留下满目疮痍。
王昕煜的手背上布满了白色伤口,这是洪水在他身上留下的最直接的印迹。7月19日晚9点,洪水漫过南石门村的堤坝,倒灌入王昕煜的家中。慌乱中,他爬上窗台,用拳头打碎了玻璃,牢牢抓住了窗框。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了6个小时,这个17岁男孩才得以脱身。
然而,洪水退下后,王昕煜的爷爷、母亲和弟弟却没能出现。
在短暂的几个小时内,洪水填满了井陉县干涸数十年的山谷和河道,并以惊人的威力摧毁了沿途的车辆、房屋,以及生命。
吞 噬
郭鹏原本还想抵抗。
7月19日晚8点,住在小作镇的郭鹏一家人,在自家电机修理厂正门前竖起了挡水的木板。暴涨的水位让他们很快改变想法,把铝合金卷帘门也拉了下来。5个成年人用身体顶住卷帘门,他们以为这样能够抵挡洪水的入侵。
但当郭鹏来到修理厂的后院时,他惊恐地发现,洪水已将门上成人拇指粗细的铁插销撞弯。下水道上覆盖的瓷砖被水流撞碎,1米多高的污水翻涌出来。
邻居刘青海在轮胎店门前垒起的40厘米高的沙袋,也成了无用功。洪水过后,望着屋内墙壁上高达两米的水位线,刘青海感到一阵后怕。当时屋中站满20多名避雨的路人,其中有不少女性和儿童。要不是有辆大货车把这些人拉到了小作镇地势较高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刘青海店里的20多人,只是当晚滞留小作漫水桥头的一部分幸运儿。7月19日下午,由暴雨所导致的积水,淹没了小作漫水桥桥头处的公路。过路的小汽车因为底盘较低,无法涉水通过,只能停在漫水桥头一处地势稍高的空地上。等到傍晚7点多,崔贵书一行6人乘坐的面包车驶到时,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三四十辆小汽车。
不知是哪位乘客拨打了119,但当井陉县消防队的7名队员携带水上救援工具赶到漫水桥头时,持续上涨的水位甚至“扑灭”了消防车——扑灭,当地话指的是水淹没了汽车的排气口。
晚上8点多,小作河的河水开始没过堤坝,涌上桥头的公路。消防车来回晃动,最终被洪水掀翻。好在7名队员及时抓住电缆爬上消防车,才没有被水流冲走。
在不远处原本还算安全的空地上,吨位较轻的小车已经在齐腰深的水中飘摇。当小作村村主任高永军和3名村民开着铲车赶来救援时,崔贵书发现车门早已无法打开。顺着摇下的侧面窗户,他艰难地从面包车中挤了出来。而他的妹妹崔建花刚抓住铲车侧面的护栏,就被浪头打到铲车底下,在水中翻过两个滚后,才被拉了上来。
最后获救的是轮胎店店主刘青海。当装满24人的铲车驶离空地时,他发现,“有的车里还有人,但是已经救不了了。”此时,铲车上也几乎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向上托举的铲车斗里站了14个人,铲车驾驶楼两侧挂满了人,村民郎进喜在铲车顶上抱着崔贵书的外甥。崔贵书记得,当时雨就跟拿脸盆往下倒一样,13岁的孩子在车顶瑟瑟发抖。
然而,当铲车沿公路向地势较高的位置转移时,这些逃生者看到,洪水水位非但没有下降,反而随着雨量的增大而攀升,仿佛在身后追赶。从轮胎店到更高位置的加油站不过500米,铲车走走停停竟用了近4个小时。
这段路上,他们看到从上游漂来的木头、冰箱甚至棺材不断堆积,需要人爬到铲车的大臂上用手拨开才能前进。最危险的时候,两米多高的铲车排气孔也被洪水没过了根部。
此时已经撤退到二楼的郭鹏,看到了一些更揪心的事情。一辆小汽车从公路上冲下,速度估计有五六十迈,车内灯亮着,里面的4个人显得十分慌张。停在后院的车,进了水以后反而自动发动了,汽车前灯亮了起来,发动机也发出轰鸣,轰轰隆隆地漂在院里乱撞。借着蜡烛的光亮,他还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手脚并用,悬空抱在门前的大树上。
郭鹏决定去救这个人。可是,瓢泼大雨盖住了呼喊声,他无法与对方取得联系。后来,他想过把绳子抛下去,也因为害怕对方接不住而作罢。所幸,这个人时而腿部用力,时而臂部用力,硬是在水里撑了4个小时。直到次日凌晨一点,郭鹏才扒着窗户,递出一根铁棍,把对方拽进了屋里。
到了凌晨五六点钟,洪水慢慢退去,小作镇已变了天地。一些村民匆忙赶到亲朋家中,等待他们的通常是这样的场景,洪水像个突然闯入的魔鬼,把屋中的摆设摔得七零八落,电视机倒扣在泥水中,昔日的结婚照被蒙上了厚厚的污迹。
白墙上的一道道土黄色水位线,成为洪水吞噬生命的证据。
蹚着积水上街的郭鹏看到,从上游漂下的汽车散布在道路两旁,树木、桌椅深陷在路边的淤泥中,上面挂满了杂草和垃圾。精疲力尽的刘青海想回到家中好好休息,可小作村村民杜峰的妻子找到了他。杜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在轮胎店附近打的,他失联了。
河 道
对于劫后余生者来说,洪水退去,洪灾才刚刚开始。
一些人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在这些家庭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往往肩负着家族的重托,翻山越岭,给远方亲人带去消息。
突如其来的洪水,摧毁了山区的主要基础设施,交通、电力、通讯、自来水管道,无一幸免。
灾后的南峪镇贵泉村,冯志伟发现表舅家4口人或遇难或失踪,只剩下一位84岁的奶奶在家中不知所措。站在村边的山顶上,冯志伟依靠微弱的手机信号,把悲伤的消息告诉在外工作的家人。
21日一早,接到噩耗的亲人开始徒步向大山里进军。从贵泉村向东14公里,直至凤山镇荆蒲兰村,洪水摧毁了沿途的道路,在山谷中留下遍地的鹅卵石,当地人管这叫河滩。眼前的一切,让沿着河滩回家的人们感到异常陌生。
成片的树木整齐地倒向洪水的流向,它们的表皮早已被刮去,裸露出的白色枝干宛如人的枯骨。从前的两层小楼,透过一堆混杂着墙体、木板、钢筋和碎石块的废墟,才能依稀分辨出水泥地基的模样。
4个多小时的河滩路,有人进,也有人出。有人在河滩上步行6公里,走到北峪村的南峪供电所。供电所是一个热门区域,通常站着十几个焦急等待的村民。这部拨打范围仅限石家庄市内的座机,是村民的一个慰藉。
更多的人,沿着河滩一路走到绵河边,甚至是更东部的天长镇、秀林镇,他们相信顺着水的走势,能够找到失踪的亲人。
洪水经小作河河道下泄,将辛庄乡、小作镇依河谷而建的普通公路完全冲毁,最西部的小切村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进山通道。由于山下的交通近乎崩溃,与小作河河道多有交集的京昆高速石太北线,成为贯穿井陉县北部重灾区的生命线。
救援车辆每天从井陉矿区收费站驶上高速,在各村临时开辟的缺口处卸下物资。值班的村民再手提肩扛走上几里山路,把生活必需品运回村中。滞留小作镇两天后,崔贵书等人就是从高速公路返程。
在辛庄乡大王庙村的道路还未修好时,村民赵新华会在附近的高速隧道上车,一路向东寻找失踪的儿子。赵新华儿子的遗体起初被别人认领了,她赶去做DNA比对,才领回了遗体。
在另一些村民口中,这条高速是洪水的帮凶。“我估计这次水也不是很大,估计是有什么东西哐当堵住了,等3个小时水位慢慢下来,堵的东西才冲走。”说着,小作镇南石门村村支书王双廷把笔横在矿泉水瓶和奶粉桶前,模拟出树木、汽车卡在高速公路桥墩上的效果。
从南石门村往上游走,小作河两岸的村民提起河道就唉声叹气。有些问题事关村民的自建厂房。小作村村民王树文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从上游最近的桃林坪村至小作漫水桥西侧,河边共建有8家洗煤厂、6家石材厂、2家养殖场、1家有机肥厂和1个搅拌站,它们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不过,有村民认为,这些建在河坝上的厂房也是受害者,真正堵塞河道的是黑水坪等上游村庄的石子厂——它们会把石子直接堆积在河道中。
另一些问题还是与这条高速有关。今年之前,大王庙村村支书何素堂一直与高速公路施工方中铁二十局、中铁十八局沟通,也曾发送过书面通知。结果高速公路修完了,两家公司的善后工作还没有处理,“他们把弃渣倒在沟里,地也没有恢复,护坝也没有修。”村民们认为,这些弃渣与石子厂、洗煤厂的设备一起,堵塞山谷中的河道,让蓄积的洪峰拥有了更大的威力。
在更上游的辛庄乡菩萨崖村,中铁十八局为了方便运出石头土方,干脆在村前的河道中,临时修筑了一条三米多高、五六米宽的土路。菩萨崖村村主任程拉柱多次与对方协商此事,仍未解决问题。暴雨当天,菩萨崖村村委会本想组织4名村民扒开土路,以防洪水受阻,漫入村庄。可是,突然而至的洪水将正在执行拆除工作的刘连锁冲走,他的遗体数天后才被家人找到。
寻 亲
其他的失联者家属,还在苦苦寻觅亲人。洪水过后的第11天,小作河变得温驯起来,留下六七米宽的河水在河滩上静静流淌。南石门村的村民坐在石头旁,用清澈的水流洗衣。在他们身后,水泥杆垂下的电线仍然缠满垃圾,长满树木和绿草的山坡在河边戛然而止,被洪水冲垮的棕褐色土壤断面历历在目。
成群结队赶来寻亲的人,打破了河边的宁静。杜峰的亲朋好友骑着十几辆摩托车驶过,他们一大早就从小作镇出发,沿着河滩寻找可能存在的遗体。杜峰的叔叔拎着胶水和纸张走过,他把寻人启事从河边贴到了殡仪馆。更早的时候,杜峰的父亲还曾雇了辆挖掘机,希望在淤泥中找到儿子的下落,却每每失望而归。
在家属看来,入土为安是他们能够为亲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但这个小小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随着洪水退去,在河边直接发现遗体的概率越来越低。打捞遗体的村民和救援队伍,为了防止遗体继续变质,也会首先联系附近的殡仪馆。在后期的失联者家属群中,人们开始互相分享遗体信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
7月23日,中建一局项目部的某位家属说,新打捞出了几具遗体,可能有他的亲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赵增付的儿子跟随那位家属来到井陉县殡仪馆,结果正好撞上父亲的遗体,“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然而,殡仪馆的人告诉他,这具遗体已经被人确认,需要做DNA检验。4天焦急等待后,赵家才等来DNA匹配的信息。
更多情况下,家属只能找到一些亲人生前的遗物,聊作安慰。头七那天,杨丽和几十名失联者家属,来到了亲人生前工作的小作镇库隆峰村中建一局项目部营地。此时,项目部的彩钢板建筑只剩下扭曲的蓝色框架,彩钢板内的黄色岩棉散落的四处都是。从一片废墟上,杨丽拽出了丈夫吴志信的手提袋,一张驾驶证还躺在袋中的泥浆里。她含泪擦去驾驶证上的泥土,小心翼翼用纸巾包裹带回家中。
小作河水一直向东,在孙庄乡北防口村汇入冶河。26日这座村庄恢复通信时,中建一局项目部的家属陈兰(应受访人要求化名)惊喜地发现,7天来拨打过无数次的丈夫的手机号码,竟然接通了。陈兰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抓起女儿的手机、女儿婆婆的手机、儿子的手机,一遍遍地打过去。
然而,电话那端传来的陌生女人的声音,还是让陈兰的幻想破灭了,她的丈夫依然杳无音信。可陈兰又是幸运的,从捡到她丈夫手机的那天起,那位陌生女人就把手机卡取出来吹干,放进自己的手机中,静静等待家属的来电。直到现在,陈兰还能收到陌生女人的安慰短信,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要不是冶河最终注入了黄壁庄水库,家属恐怕还要继续走下去。无论是肆虐贵泉村的山洪,还是兴风作浪的小作河,都在此处归于平静。黄壁庄成为一些寻亲者地理意义上的终点。一些人索性在靠近水库的平山县城住了下来,他们相信亲人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那些找到并安葬了亲人的家庭,开始忙着重建。王昕煜的父亲王海彦失去了3位亲人,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家中还有40厘米深的淤泥等着他去清理。这位49岁的汉子沉默寡言,他干脆地告诉记者“没有困难”,只是当别人提醒他,新闻报道可能会带来帮助时,才迟疑地表示房屋的墙壁裂开,已成危房。
小作镇的漫水桥头,轮胎店靠近河边的那片土地被冲没了,店主刘青海在半面悬空的轮胎店下方暂时垫上了两根两米多长的木头。他还打算把4个柴油桶锯掉桶底,浇筑上钢筋和混凝土,作为房屋的新支撑物。回到仇家窑村的崔贵书,发现自己的庄稼被洪水带走了。田地也不见了——山洪带走了地表的土壤,留下了一地鹅卵石。在修好田地前,他只能先在菜园里种种白菜。
郭鹏开始晾晒被水浸泡过的轴承,他最近睡眠不太好,有时会梦到自己的床上都是泥,床下都是水。井陉后来又下过规模不大的雷阵雨,但再次勾起了一些人关于那场洪水的记忆。对于他们来说,现实和精神上的重建都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