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6日下午,桂林市第一看守所,随着监所电动铁门在陈某林身后缓缓闭合,猪婆岩坍塌8人死亡责任事故,最后一名因涉嫌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被警方刑拘和检方批捕的嫌疑人,被平乐警方取保候审、补充侦查。嫌疑人虽然出来了,但关于这起垮塌事故背后的质疑声,却远未消散。
今年6月20日上午,桂林平乐县沙子镇保安村委庙背岭自然村附近的石山突然坍塌,山腰处岩洞中正在工作的18名采石场工人,8人未及逃出遇难。
知情人士随后向北京青年报报料,该起“矿难”名为突发性自然山体坍塌,实为涉事企业涉嫌长期盗挖钟乳石,“人为挖空山洞,导致山体坍塌”,天灾的背后是利益链条下的人为之祸。
毛德龙和他的遗腹子
突如其来的劫难中,毛德龙本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却在摩托车驰至山弯时,被滚下的落石砸中
在沈荣凤看来,老公毛德龙的命不好。在这场劫难中,他本是跑得最快的一个,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却在山弯处被落石砸中,而且“死不见尸”。
“他到洞里上班后,只拿回一次钱,3500元,到底工资是多少,没听他说过。”刚届而立的毛德龙,四月份才去矿上上班,六月份就出了这事。
这一天,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也是毛德龙离世后首个中秋。桂林平乐县沙子镇保安村委庙背岭自然村中,29岁的孕妇沈荣凤和她10岁的女儿毛毛(化名)窝在家中,吃着一盆葡萄。院前空地板凳上,一次性纸杯摆了三个,里面倒着茶水,同样的仪式,还出现在堂屋供桌前,只是地上多了些香灰。
“这是当地祭奠死者的风俗,除了烧些纸钱,就是奉上三杯茶。”沈荣凤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沏茶、烧香,都是毛毛弄的,之前她从没做过这些。”
出事后变化最大的是女儿,因为知道爸爸换工作,是为了方便接送自己,所以父亲走后,她担起了照顾母亲及其腹中胎儿的责任。
毛毛上学的沙子镇,有六七公里山路需要骑车接送,毛德龙为此放弃了帮人刷房子、做建筑的活计,想着离家近方便照料,却不想死在家门口的猪婆岩上。
“早晨6点20分送女儿上学,回来换衣服上班。出事前几天洞里落石头,他说他要进洞。”沈荣凤清楚记得事发当天的情形。
四五个月的身孕,在29岁的沈荣凤身上不显怀,这个羸弱的农村妇女,除了身体病弱,左眼还是残疾。
“今后怎么打算,我还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只能等以后再说。”沈荣凤自问自答。
事故发生后,政府方面“垫付”了70多万元的赔偿款,还有8万元要待她腹中孩子生下兑现。
谈到这种“押金”方式,沈荣凤有些不屑:“孩子肯定是要留的,不管有没有扣款。这是他的骨血,既然他不在了,不管生活多难,我都会留住他的根!”
沈荣凤表示,她至今没有拿到赔偿协议书,只是看过一眼。“政府说他们只是垫付,赔付的是老公上班的鼎立公司,说是待对方签完字后,就会还回来。”
最大心愿是“入土为安”
同样没有拿到赔偿协议书的毛德文留了个心眼儿,用相机偷偷拍了照留存
同样没有拿到赔偿协议书的,还有与毛德龙家相隔不远的毛祖龙的家人。作为“矿难”中岁数最大的死者,63岁的毛祖龙曾在城里做电工,退休后到矿上负责水电,出事当天,他正准备接通水电“复工”,却被瞬间崩塌的山石埋在乱石洞中。
“村里生还的人告诉我们,老人那天身处山洞最深处,大石头落下时,大家喊他‘赶快跑’,结果他竟跑回去关电闸……”二儿子毛德文说。
中秋的“毛家宴”只有三两个菜,几家亲戚近十口,围坐在小桌旁,扒拉着盘中不见肉腥的饭菜。
“父亲走后第一个中秋节,他老人家缺席,再好的东西,大家也咽不下去!”毛德文解释说。
作为毛祖龙的次子,事发当天赶回后,毛德文就留在家里操持后事,放弃了深圳打工每月五六千元的收入。
虽然拿到了七八十万的赔偿金,但毛德文称,家人更渴望的是找见人、找见尸首。“老话讲‘入土为安’,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给他安葬。现在事发地被大家叫做‘广西最大的坟墓’,家人想祭奠他都找不准地方。”
毕竟在大地方打拼多年,毛德文跟同村人相比,还是多了些经验。虽然赔偿协议至今没有拿给受害人,但他用相机将协议拍了照留存。
在这张协议上,甲方分别是毛祖龙的妻与子,乙方为“桂林平乐鼎立石材有限公司”,协议内容为:“甲方亲属在乙方单位工作,2016年6月20日在位于沙子镇保安村委猪婆岩从事工作过程中,因山体塌方造成失联(可能死亡)。为妥善处理善后事宜,甲、乙双方本着互谅互让的精神,经协商一致达成如下协议并承诺遵守执行:一、乙方按死亡一次性赔偿甲方丧葬费,一次性死亡补助金,供养亲属抚养费、赡养费、误工费、车船费等各项费用共计78万元整。且甲方收到上述费用后,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以任何方式向乙方主张上述费用以外的其他费用……且不得向法院提出诉讼。”
北青报记者注意到,这份签属于事发后半个月的协议,在落款处特别注明,本协议一式三份,除了甲乙双方,“沙子镇人民政府留存一份,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镇政府交代“不要乱说”
事发前一周左右,洞里落下上百吨巨石。很多人想辞工,但公司拖着工资,大家的想法落了空
“事发当天,我是7点20分进洞,干了大约半个小时,正用挖机搞石板架子,就听到排险的人喊大家撤出,这时岩洞口已有变形迹象,我便拼命往外跑……”
距离灾难发生已近3个月,如今毛祖成还心有余悸。作为侥幸逃脱的村民之一,坐在北青报记者面前的他猛吸了一口香烟:“我和死神算真正的擦肩而过,作为最后跑出来的一个,我再晚半秒钟就会被捂在洞里。我与后面的人,相隔最多5米,他就没有跑出来。”
毛祖成告诉北青报记者,在这里干活,依工种不同而收入不同。负责采石的,每月5000元至7000元,负责排险的每月7000元左右。而切割石头的技术工,每月收入高达2万元,老板还会安排个“塘口”(即洞口)让其承包。
据毛祖成透露,事发前一周左右,洞里落下上百吨巨石。很多在里面做工的人,发现岩洞“掏空”险境,都萌发了辞工的念头,“但公司采取‘工资拖延法’,有意欠些工钱不发,这让那些想结完账走人的想法落了空。”
毛祖成说,当天洞里一共有18人出工,有10人侥幸逃命,剩下的8人全部葬身岩洞。与他们一起被埋的还有18辆摩托车。按他的说法,岩洞开在半山腰,陡峭山路不骑车根本上不去,而且必须是四五千元的好车。
“出事后,我去鼎立公司和沙子镇政府几次索赔,前者已人去楼空,后者则始终不予答复。政府只一门心思安抚死者家属,对于活着的人,不仅一分钱精神损失费没有,连起码的财物损失都不理。他们说不要说摩托车,还有更大的机器钩机、铲车都没得赔。政府还特别交代,要我出去不要乱说。”
垮塌缘于岩洞早被掏空
死者毛祖龙的妻子文翠诊,对于将此次“矿难”定性为突发性“山体塌方”,表示并不认同
死者毛祖龙曾在猪婆岩工作3年,妻子文翠诊对于将此次“矿难”定性为突发性“山体塌方”,表示不认同。“这么多年来,挖掘机、铲车、钩机、卡车开进洞里,整车的石材趁夜里拉走,早把山洞掏空了,安全措施又未搞好,这才导致了坍塌。”
“如果没有人在里面开采名贵石材,已经形成上千年的自然山,什么时候‘自然’垮塌过?”毛德文说。
“根本不是自然灾害,否则为什么同样下雨,别的山洞不塌单它塌?村里人都知道,所以家属和政府谈赔偿才能搞好。”沈荣凤透露。
毛德文告诉北青报记者,每个岩洞都必须有块“主石头”,好比建房要有“顶梁柱”一样,现在持续地乱采乱挖,将这块“主石头”用机器切割掉,岩洞垮塌是必然的。“已经开采三四年了,公司老板想怎么采就怎么采,洞都被掏空了。”
生还者毛祖成说:“出事前约一周,不时有巨石掉下,现场监工的陈某林也知道,只停了三天工,便催着把落石砸裂的水管、电线清理好,赶紧‘复工’开采。”
毛祖成告诉北青报记者,正规的采石场前应立有“警示牌”,上面列有安全事项、负责人姓名、电话、检查日期等等,但在猪婆岩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些。
“我在公司的几年间,从未听说或见过有安监或国土部门的人来检查。发现被掏空的危险后,想找人说都不知道找谁。”毛祖成最后强调。
10月27日,北青报记者来到负责开采的鼎立石材公司,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楼顶焊有“鼎立石材”四字的广告牌,仅剩下四个空旷的招牌支架,二楼公司的大门紧锁。
毛祖成的援助律师吴晖,10月27日与北青报记者来到赔偿协议中提到的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的第三方——沙子镇政府,就生还者摩托车理赔一事讨要说法。自称办公室负责人的王姓镇干部,闭口不谈事情如何解决,只称“领导出去开会了,在家的人无法回答。”问到负责的领导是谁,他也一律拒绝告知。
钟乳石岩洞被公开“包租”
鼎立石材公司通过招标拿到了猪婆岩的采矿权证,名义为开采“大理石”
当地知情者透露,此次矿难,缘于猪婆岩十多年的疯狂开采。
事发前四年,平乐县国土资源局的网站上曾刊出一则新闻,标题为“平乐县开展打击盗采钟乳石行动”。该消息称,为了严厉打击盗采钟乳石行为,保护钟乳石资源,根据群众举报及调查核实,我县组织力量对境内所属沙子镇保安村委庙贝岭的猪婆岩非法盗采钟乳石矿点进行依法打击。
2012年7月10日,由国土资源局、公安局、安监局、供电公司及沙子镇人民政府,出动人员70余人,车辆10多辆,进入该非法盗采点。在这次行动中,现场捣毁、爆破开采设备空压机11台,拆除钢绳500余米,电线200余米,缴获膨胀剂2袋,钢管20余根。并在岩洞口处喷涂警示标语和警示牌,封锁岩洞口。
然而,北青报记者获得的《猪婆岩承租合同》显示,甲方“平乐县沙子镇保安村委高胆自然村”,与乙方“桂林市平乐县鼎立石材有限责任公司”,在此次联合打击行动后两个月,签订了国家法律明令禁止的钟乳石开采合同。
北青报记者调查得知,猪婆岩位于庙背岭村和高胆村之间,由两村共管。在这份将猪婆岩以“年租金5万元”的身价“包租”出去10年的合同中,除了内容列明“合同期间,乙方对猪婆岩享有自主的开采经营权,享有随意开采、凿取、销售岩洞内的钟乳石和其他有价值石材的权利”外,甲方34位村民按了红指印。
庙背岭村则以年租金18万元将猪婆岩租给鼎立公司。高胆村还将另一个钟乳石洞穴燕子岩“包租”给该公司,年租金11万元。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与村民签署“包租”协议的鼎立石材公司,竟是通过招标拿到了猪婆岩的采矿权证,只是名义为开采“大理石”。
对于钟乳石洞穴为何获批大理石开采权,当地国土局矿管股负责人此前对媒体的解释是,鼎立公司与两村村民签订的租洞协议,并不提供给国土局部门,他们批证时只看了桂林有关方面提供的猪婆岩矿产资源储量地质报告,该报告并未注明钟乳石的储量。而且他们每年会不定期到现场检查,2015年3月、12月、2016年前去检查时都没有见人生产。
而当地安监部门的解释是,按规定,属于洞采的猪婆岩,由桂林市安监局核发安全生产许可证后,每年春节后,企业要向安监部门提交复产申请。但该公司在2015年、2016年连续两年春节后,都没有提交复产。他们也曾数次派人上猪婆岩检查,但均未发现有人员在生产。
而平乐县公安局在事发后调查发现,2015年下半年至2016年上半年,该公司都在生产。
定性“自然灾害”无法追责
钟乳石是国家法律明令保护的稀缺资源,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破坏、擅自开采
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谭明表示,钟乳石是国家法律明令保护的稀缺资源,明确规定钟乳石资源属于国家所有。
《广西壮族自治区钟乳石资源保护条例》第四条也明确,“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破坏、擅自开采或者非法经营。”
北青报调查获悉,事故发生后,侦查机关先后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和强令违章冒险作业罪,对鼎立石材公司股东陈某香和采石场负责人陈某林,进行追诉。但相隔数月,两名犯罪嫌疑人均被检察院不批捕或取保候审补充侦查。而随着陈某林的“被放过”,将没有任何人因这起8人死亡的重大事故被究责。
援助律师吴晖认为,此案因被定性为突发性自然灾害,即是非人力所能控制,属于不可抗力,因此行为人对自然原因造成的伤亡等严重后果,客观上没有因果关系,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但是如果可以证实相关人员,是借大理石开采之名,而行钟乳石盗采之实,擅自开采国家规定实行保护性开采的特定矿种,那可能就涉嫌非法采矿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