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来,榆林人王冰(化名)第一次没有缺席自己的开学典礼。患有过敏性哮喘的王冰没有像往年一样在这个季节去南方,而随之而来的代价则是要忍受连续40天左右的鼻腔堵塞、胸口憋闷。
每年的8月到10月之间,众多榆林的过敏者们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路南行、追寻着温润的气候,在异乡换来一个多月的安宁生活。
因过敏者中很多人被诊断为艾蒿类物质过敏,不少深受其害者将病因与榆林城外几十年间播种下的沙蒿林联系在一起。而当地卫生部门也承认,沙蒿可能是诱发过敏性鼻炎发生的其中一个因素。
已有患者向榆林政府建言,应尽早正视大批过敏者的问题,并尽早确定病因,以起到预防和治疗的目的。这样的声音尚在呼吁之中,“候鸟”南行的脚步也还无法停止,由此带来对生活与工作的改变几乎无可逆转。
过敏
从2007年夏天开始,尚在读小学的王冰开始表现出过敏性鼻炎的症状,连续的打喷嚏和流鼻涕困扰了他多日。“一开始以为是感冒,并没有在意,到10月份,孩子就好了。”王冰的母亲艾女士回忆。
但到第二年8月,各种症状又卷土重来,而且愈发严重起来。艾女士带儿子到医院检查,确诊为“过敏性鼻炎”,又名“变应性鼻炎”。
“当时大夫建议我带孩子做一下过敏源检测。”检测的时候,王冰一只手拿着一个铜棒子,另一只手被大夫用针刺向指甲缝里,在检测蒿类过敏源的时候,检测仪器上显示是4个加号,属于严重过敏。
由于担心检测结果的准确性,王冰又进行了血清测试,但得到的结果依然是艾蒿类过敏。
在榆林遭遇着类似过敏症状的,小王并非是孤例。1992年何先生被确诊为过敏性鼻炎,此后几年间症状不断加重。
每到“过敏季节”忍受着鼻涕横流的困扰,用去整卷整卷的卫生纸,何先生自嘲为国家的造纸行业做出了“很大贡献”。
2002年,何先生到上海工作了几年,“当时我一点毛病都没有了,一度以为已经康复了,没想到2006年回到榆林,不但所有的症状又都回来了,甚至发展到了过敏性哮喘。”
上世纪90年代,有一些朋友笑话何先生不停擤鼻涕的窘态,只是后来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成为了过敏性鼻炎患者。
榆林市卫生局在2014年曾表示,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榆林市过敏性鼻炎患者呈逐年上升趋势,但发病率无准确数据。
2014年,延安大学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医生柳林整、申江江调查了绥德县城、榆林市区和神木县城等三城区共4404名干部职工过敏性鼻炎有关症状及病史,发现其中503人有过敏症状,发生率为11.42%,其中榆林市区的发生率为11.13%。
沙蒿
2014年开始,何先生决定弄清楚为什么那么多榆林人受到过敏性鼻炎的困扰,他成立了一个叫“榆林鼻炎自救联盟”的微信群,如今三个微信群共有约500多名患者。
在调查中何先生发现,绝大多数过敏性鼻炎的患者,都是艾蒿类物质过敏。何先生和朋友们联想到了榆林城外的沙蒿林,这些沙蒿大多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为固化沙漠采用飞播的形式种植的。
如今的榆林城外,郁郁葱葱的沙蒿连绵不绝。“一般来说,沙蒿7月25日到8月10日开花,沙蒿籽在8月25日到9月20日扩散,正好和我们发病的时间相同。”何先生说。
在公开资料中,当地卫生局援引林业部门的介绍说,沙蒿在榆林属本土类植物,榆林从上世纪50年代已经开始飞播造林种草,直至80-90年代飞播面积不断扩大,目前,白沙蒿保存面积10多万亩,黑沙蒿保存面积400万亩左右。410万亩约为2730平方公里,约占榆林市总土地面积43578平方公里的6%。
针对来自民间的各种呼声,榆林市卫生局曾经在回应网友提问时表示,榆林市神木县医院与北京协和医院曾于2003年到2012年进行科研协作,采集花粉曝片和264例患者标本进行实验室研究;榆林痔瘘医院曹绥平于2002年对201 例变态反应性疾病患者进行了过敏源皮内试验。
两次调查研究的结论均认为,已确诊的过敏性鼻炎患者约80%左右由蒿属类引发,季节性的过敏大多与周围环境过敏源的消长有关,以春秋两季最易发病。
不过,榆林市卫生局同时表示,过敏性疾病的发生一方面取决于病人的过敏体质,另一方面在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因此,我们认为,沙蒿可能是诱发过敏性鼻炎发生的其中一个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
候鸟
从2008年开始,艾女士观察发现,每到8月份,儿子各种鼻炎的症状就会如约而至。艾女士联系过学校老师,说明情况请假后,便带着孩子一路向南。
2008年,艾女士带儿子去了海南,“孩子一到海南,就不流鼻涕了,开始两天每天打一两次喷嚏,过几天也好了,就跟健康人一样。”然而几天后,一家人回到陕西,飞机刚一落地,王冰的各种症状又再次显现了。
就这样,每年当王冰的鼻子开始出现鼻塞等症状,一家人就会做好迁徙的准备。
曾经一度,艾女士只是将南迁的目的地定在不远的西安,但到了当地儿子过敏的症状虽有减轻,但仍会出现。他们于是将南行的距离继续延长,一路抵达秦岭以南的安康市。“我儿子班里有三四个孩子和我儿子一样,一到开学前几天就要离开榆林,去外面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每年的8月底,近则西安,远则海南,直到10月才回到榆林,艾女士带着儿子王冰一路南迁,只是为让他的身体能好受一些。9年来,王冰从没参加过自己的开学典礼,而落下的功课则只能等到返回榆林后再努力补上。
对于这样候鸟一样的迁徙,何先生设定的目的地会更远。一到8月底,他便开始了南迁之旅,最终抵达的往往是浙江、福建、江苏等沿海省市。因为工作的关系,何先生今年“迁徙”的时间比往年都要晚,因为夏天雨水丰沛,他本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结果到了8月25日,鼻腔内再次开始堵塞不畅。“9月1日晚上11点我跟我太太轮流开车离开榆林,再也待不了了。”
这是一路星夜兼程的“南逃”,9月2日凌晨,何先生抵达西安入住酒店,只经过几个小时的休整便再次出发,9月3日凌晨2点多他已到安徽宣城才住店。“这些年我很清楚,过了长江,症状就没了,一心就想着赶快渡过长江,能让自己舒服些。”
从榆林出发的这个凌晨,何先生带了6卷手纸,但在路上很快就用光了。在宣城又买了4卷,他计划这一次一路开到浙江温岭,等到“十一”假期再回到故乡。
甚至在官方的声音中,也在鼓励“候鸟”式的生活。针对过敏性鼻炎患者不断增加的情况,榆林市卫生局2014年曾经建议,除了脱敏治疗、对症治疗外,患者最好在过敏季节留在家中、减少外出,出门佩戴防护口罩和眼镜。而对于有条件的患者,卫生局建议可以去外地度假,过敏期过后再回来。
苦恼
尽管如候鸟一样迁徙,过敏性鼻炎对患者的影响并不是时不时地打几个喷嚏那么简单。
2012年,小王的过敏性鼻炎发展为过敏性哮喘,难受得几乎无法入眠,经常是蜷在沙发上才能眯上一会儿。长期坐着睡觉,让他的后背开始有些佝偻。
2年前,小王升入高中,原本成绩不错的他排名一路下滑。艾女士有些生气,叫来儿子询问原因,儿子说因为夜里睡不好,有时会在课上打起瞌睡,耽误了学习。一阵心疼后也不找到更好的办法,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早在患病之初,医生便曾预告过小王过敏性鼻炎发展至哮喘的可能,严重的时候,会感觉全身发痒,由于鼻涕充满鼻腔,会觉得胸闷气短,乃至只能用嘴呼吸。过敏性鼻炎没有特效药,现有药物只能缓解症状,没办法治愈。“一旦过敏源对身体的刺激进入下呼吸道,就可能演变为过敏性哮喘,有可能导致患者窒息死亡。”
更让艾女士无奈的是,为了给儿子治病走过许多弯路。2009年,有人向艾女士建议,让孩子切断鼻子上的一个神经可以治愈鼻炎,这个消息让艾女士喜出望外,带儿子前往别人推荐的一所位于宁夏的医院。没想到手术之后,小王的鼻炎不但没好,反而引发了鼻腔粘连。“本想根治了孩子的病,没想到弄得孩子鼻孔变小了,更受罪。”
榆林市的多名过敏性鼻炎患者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对抗过敏性鼻炎最有效果的药都是激素类药物,可以显著地减轻症状。何先生也做了类似的尝试,因为服用激素类药物,身上出现浮肿,皱纹的痕迹有所消减。“我和朋友开玩笑说,每次到了过敏季,我就返老还童了。”
据媒体报道,榆林一家药店提供数据显示,仅药店每年接诊过敏性鼻炎患者达8600多人次,高峰期7至9月份达4500多人次。
对于以“候鸟”的方式躲避疾病,并不是人人可以承受的办法。一位过敏性哮喘已非常严重的患者,咳嗽的时候甚至听到肺里面奇怪的声响清晰可辨,但是因为工作不允许她请假,只能强撑着留在榆林。“只能在家里放上空气净化器,希望能够好受一些。”
前路
由于在本地算是比较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何先生能够负担成为一名“候鸟”的费用,但除了旅行中的衣食住行的花费,隐性的损失更为巨大。
何先生坦言,以“候鸟”的方式躲避疾病的困扰,意味着庞大的金钱支出。“我从榆林出发到现在一共3天,已经花去了3000多元钱,每年我都要出来40天左右,一次的花费都肯定有几万元。”
2014年,何先生接到一单大买卖,前期的铺垫几乎都完成了,没想到到了最后关键时刻,过敏的症状再次来袭,呼吸不畅加上药物的副作用,何先生感觉自己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想着昏昏睡去。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客户和自己公司的员工都联系不上何先生,一笔大生意因此谈崩了。“一百多万元的利润没了,那种感觉太痛苦了。”
何先生的另一个身份是榆林市政协委员,在当地的政协会议上,他递交了关于过敏性鼻炎的提案,撰写提案的过程中,多名也深受过敏性鼻炎之苦的政协委员表示愿意联署。
在提案中,何先生希望,政府能够正视当地过敏性鼻炎的问题,早日确定过敏性鼻炎的致病原因。如果确实是沙蒿导致的,一方面应该加快研究,促使治沙物种尽快转型,另一方面应该努力将过敏性鼻炎列入当地的地方病,加快医疗研究,并将过敏性鼻炎列入当地医保范围。
因为即将迎来高考,今年艾女士没让王冰继续“候鸟南飞”的生活,这也让小王得以9年来第一次参加开学典礼。
对于以后的生活,艾女士和儿子已经有了共识,无论高考的成绩最终如何,小王所选择的那所学校一定在遥远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