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倩:连恩青,我叫董倩,中央电视台的。
连恩青:见过,现在还在一线,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解说:在很多人看来,连恩青的人生走到今天这种境地似乎与他的鼻子有着很大的关联。
董倩(记者):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鼻子现在什么状态?
连恩青:一年了,头里面有声音,每次呼吸右侧头部、胸、咽喉,呼吸一次疼一次,呼吸一次疼一次,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拿这个。
董倩:你坐下,为什么?
连恩青:这个我一放上去时间一般不会超过十秒,整个人都很舒服。
董倩:这是你自制的还是?
连恩青:这是圆珠笔拿下来的一个笔套,写字的笔套,我每天都靠这个来睡觉呼吸,头呼吸不疼了,胸并不是完全不疼,至少好50%以上。
解说:连恩青家住在浙江温岭市箬横镇浦岙村,今年33岁初中文化,和母亲、妹妹住在一起,2012年3月20号,为了治愈鼻炎,他在温岭市人民医院做了鼻中隔纠正及双侧下鼻甲下部分切除的微创手术,术后几个月他感觉自己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症状加重了,为了解决问题,他多次投诉医院,40次寻找主治医生,要求治好他的病,医院也曾组织院内院外的专家会诊,期间出具的种种医学数据均显示手术成功,没有再做手术的必要,连恩青并不认可。
董倩:你为什么认为手术是失败的?
连恩青:我感觉不好。
董倩:这个怎么去定义?因为从你感觉上这个手术是失败的,但是种种医学数据,包括这个照片子,这些医学的手段都显示这个手术没有失败,这个手术是成功的。
连恩青:等等,你刚才说照片,什么照片?
董倩:种种的医疗的检测手段并没有显示出。
连恩青:等等,显示,你说我手术后所拍的CT对吧,是不是这个照片?他们就凭他们的鉴定资格对吧。
董倩:那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相信,那你相信的是什么呢?
连恩青:我要说我只能相信我目前的症状。
连恩青家人:每天说鼻子怎么难受,怎么难受。
解说:在连恩青家人的描述中,手术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鼻子了,为了解决鼻子的问题,他多次到台州市的多家医院,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和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就诊,且2013年8月他就到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就诊七次,但诊断结果均为慢性鼻窦炎,鼻窦CT检查结果也未见异常,连恩青不能接受,他认为这是医院联合起来CT造假,是医生串通好要谋害他。
董倩:可能对大多数人,大多数患者来说当医学出具一个,比如说各种检测结果,更愿意相信检测结果,但是你为什么不信?而你更愿意相信你自己。这是什么原因?
连恩青:他们为了害怕事情暴露,有损他们的名誉和形象。
董倩:你觉得医生有必要为这么一个小手术去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吗?
连恩青:有。
董倩:而且还要联合不仅一家,不仅本地区,还要联合杭州、联合上海的医生。
连恩青:等等。
董倩:你先等等,你觉得医生有什么必要,他们为什么要串通对待你一个人?
连恩青:这就是我们医疗界一个污点。
董倩:污点?
连恩青:对。
董倩:什么污点?
连恩青:一个不可告人的污点。
解说:深切的怀疑驱使连恩青在每一次诊疗报告中寻找着医院的漏洞,而每一个漏洞也加深着他的怀疑,驱使着他在不断就医的过程中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本案的二审主审法官,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梁健对连恩青的心态有着深入的分析。
梁健(温岭杀医案主审法官):我仔细分析了一下,他现在主要是跟医院,他认为医院现在黑幕重重,医院到底在这个案子中间有哪些黑幕呢?我这里稍微再谈得详细一点,他就说医院一个CT造假;另外一个姓名,他看病的姓名,连恩青有的是有三点水的,病例上打出来,有的是显示没三点水的,年龄有的是33岁,病例卡上有的是80岁,不一样的,他对这个意见也很大。
董倩:连恩青对这点是不满的是吧?
梁健:对,这点不满的。
董倩:他不仅不满,他还认为这里面有黑幕。
梁健:他就是把这种作为黑幕的内容了。另外连恩青对他医疗过程中间有一些技术的东西不是很了解,跟我们专业人员不是一样的,他觉得比如说给他拍的CT参数,他也很好地研究了CT参数有些数值不一样。后来医院做出解释,为什么每张CT片的数值不一样,就是不同的机器,CT照出来它是不一样的,同一台机器也可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呢?因为病人的位置不一样,可能靠前面一点,靠后面一点等等,参数显示出来可能不一样,这一点医院解释是可以成立的。
董倩:那您觉得他为什么作为一个普通患者,在医学数据面前他不信科学,那他信的是什么?
梁健:他信他自己的判断能力。
董倩: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梁健:现在的社会矛盾也比较尖锐,医患关系也非常非常紧张。那么医患关系紧张,我觉得跟医者跟患者两者都存在关联,这些病人是需要心理疏导的。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很多医院可能在管理上存在不规范的地方、不健全的地方,并且在解释过程中有些是不圆满的地方,这些都会导致患者对医院产生一种愤恨或者是不满的这种情绪。这个我觉得作为人之常情来讲也是可以理解的。
连恩青家人:把门全都砸开了。
解说:在反复求医的过程中,连恩青的情绪越来越暴躁,甚至可是殴打自己的母亲和妹妹。2013年8月,他被家人强行送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医生对他的诊断是持久的妄想性障碍,需要入院治疗,但是连恩青坚信自己只是鼻子出了问题。
董倩:你觉得你的病有可能治愈吗?
连恩青:能。
董倩:谁告诉你这个答案的?
连恩青:我自己。
董倩:你知不知道人类在疾病面前已经克服的疾病是很少的,有大量的疾病是人类现在没有掌握、也没有克服掉的,你知道不知道?
连恩青:听我说。
董倩: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连恩青:你不要扯得太远,你扯得太远我无法回答。
董倩:我这一点的不远。
连恩青:只要他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道德,谁敢说得出这句话。
董倩:那好,我想问你,你觉得医生没有给你治好你的病,是因为他们职业道德出现了问题还是他们医术现在可能就是。
连恩青:他们从鉴定他们都没有从公正、原则的角度来出发。
董倩:那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当你这样一个病人偶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你们没有任何的过结、彼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刻意在这些方面要欺骗你,不给你好好治,要昧着职业良心要这么对待你,为什么呢?
连恩青:他们为了他们自身共同的利益。
解说:在自己编织的逻辑里,连恩青越陷越深。经历了两个月的精神疾病治疗后,连恩青出院回家,仅10天后也就是2013年10月25号上午,他带着一把榔头和一棒近三十厘米长的匕首走向了他熟悉的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寻找之前为他看病的主治医生.但主治医生不在,他就用匕首捅向了在场的另一名医生王云杰。事发之后人们才发现,早在两个月前,连恩青就在自己住所房间的墙壁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下了“731,王云杰,林海勇”的字迹。
董倩:我看到那个死字,你写得非常地用力,而且那个死字的最后一划写得特别特别地用力,好像在里面就能够看到你的愤怒,为什么在7月30日的时候写下7月31日,还有一个死字,还有两个医生的名字?
连恩青:你可能会问这个为什么要写他们,我说过我的手术前的CT是由王云杰拍的,那我手术后我是蔡朝阳医生给我做的,差不多九个多月时间了,我效果不好。首先我找蔡朝阳,他当时就不承认手术失败,他就说了种种,我跟他说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他就是不承认。那第二天我没办法了,那是一个星期五上午吧,我又找回王云杰,结果呢,王云杰就说手术没有弄错,就出这个结果,那我也没办法,自作孽不可活,他咎由自取!
董倩:他错在哪儿了?他咎由自取。
连恩青:他拍给我虚假的CT,自从他的CT给我以后,我不管去哪个医院都拍不了真正能显示出我真正本该应有存在的病情的CT。
董倩:退一万步讲,他错了,应该这个错由谁来惩罚他?
连恩青:等等。
董倩:你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医生犯错了,应该由谁来惩罚医生?
连恩青:那你当时认为我。
董倩:你回答我的问题。
连恩青:我没法回答。
董倩:为什么?
连恩青:他们什么都要讲究证据。
董倩: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假如医生错了,由谁来纠正医生的错误?
连恩青:也是他们狼狈为奸所造成的。
董倩:谁和谁狼狈为奸?
连恩青:好,说得好。问题又来了,杭州浙大邵逸夫医院医生,也就是那个汤建国,他来温岭第一人民医院,当时我一进去,我那个心情真高兴啊,以为我这事情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我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摇啊摇啊摇,结果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我心里又冰凉冰凉的。当时我坐下去,我首先告诉他我目前什么病,“医生啊,我现在头疼,每次呼吸都头疼,腰疼、胸疼,很难受,还流鼻涕,反正比上次手术还要差,严重,效果还要恶劣”。“你做什么工作?你游不游泳?说到第三句话还更有意思,你有没有老婆”,你说这是不是推诿和敷衍,是不是敷衍?
董倩:我没说。
连恩青:好,听我说,目前就是我来惩罚。因为事情到现在只能说我来惩罚。
解说:10月25号,被连恩青连捅7刀的王云杰医生当场毙命,之后他又捅伤了另外两名医生。血腥的现场和悲剧性的结果,引起社会震动。
董倩:你觉得用杀人这种方式可以解决什么问题?
连恩青:暴露,把它内幕给他揭出来,同我遭遇一样的人,他们可以得到应有的医治。
董倩:你觉得他们暴露了吗?所有的患者都可以更好地得到治疗了吗?
连恩青:我不管。
董倩: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的目的就是达到,达到了吗?
连恩青:不知道。
梁健:导致他这种后果跟他人格上面,极端的人格确实是分不开的。
董倩:这个话怎么讲,什么叫极端的人格?
梁健:极端的人格表现在他对被告人王云杰实施杀害过程中间,连续地朝被害人胸部捅了六七刀,我观察了他的伤口非常大。并且当发现有人在抢救救助的时候,他把别人赶开,不让救助,他这个杀人的决心是非常非常深,非常坚决地,给一般人捅一刀就算了,不一样。他这个性格极端地形成,可能跟他平时的生活,与他这种偏激等等是联系在一起的。
解说:2014年1月22号上午,导致1死2伤的温岭一零二五杀医案,在浙江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检方以故意杀人罪起诉被告人连恩青,连恩青当庭认罪,并向受害人及家属表示道歉。对于辩护律师关于其有精神疾病的说法,连恩青当场否认。经司法鉴定,连恩青作案时意识清晰,作案动机现实,辨认和控制能力存在,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法庭之上,他仍然坚称自己是在用生命换取医院黑幕的真相。
董倩:您觉得连恩青的这种态度,包括对他宣判,会对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梁健:我觉得每一个有理智的人,一个认识能力健全的人,我觉得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光两句话,如果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等等,我觉得是不全面的,一部分人可能会同情他,同情他我觉得这个不矛盾的, 也没什么问题。在人性上来讲,同情他没有关系,他确实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这个事情怎么做出一个错误选择。但是他竟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选择,这本身就值得大家去同情的。
我觉得人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明明错了,但是自己不知道错,这个是做人最大的悲哀。因此,我们讲做人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要明了自己行为的性质跟意义,你这样做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效应,但他对这个事情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解说:2014年1月27号,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连恩青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连恩青不服,上诉至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2014年3月26号,二审开庭认为,连恩青犯罪情节极其恶劣,犯罪后果特别严重,依法应予以严惩。最终,法庭认为原判定罪和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4月1号,二审公开宣判,驳回上诉,维持连恩青死刑判决。
董倩:你觉得这么做,现在我们看,因为这件事情一审二审都判了。
连恩青:我知道。
董倩:你现在看,你觉得这件事你做得错了吗?
连恩青:我说过一句话,我无悔,只有遗憾,我没能揭露它,那用虚假谎言所掩盖的面纱。
解说:让连恩青愈发加深的疑问到底存不存在,庭审认为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处理连恩青投诉,及后续处理过程中的确存在一定的瑕疵,存在进一步加深其误解的情形。但该种瑕疵并非在案的被害人所造成,被害人在本案起因上没有过错。
梁健:从内心的角度,我也是有一定同情的方面,从人性角度来讲,他犯了这种错误并且还没认识到,我确实也有一定的因素在里面的。但作为法官来说,像他这样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从量刑的标准来看,量刑的原则来看,我们觉得判他死刑二审维持原判,我们依法做出了裁定。
解说:像每一起杀人案一样,连恩青的案件同样引发了人们对医院行为和医疗体制改革的思考。在庭审过程中,警方认为本案的发生只是个案,并不是普遍现象,与现行医疗制度无关。在连恩青投诉时,医院以予以合理处置,医患关系的现状不是本案暴力发生的借口。
董倩: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们返回到当时的那个场景,如果医生能够做一些心理上的亲近的疏导的话,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梁健:对,如果疏导得好的话,我觉得可能不至于走到今天。疏导可能有效果或者没效果,但从这里来观察,我们疏导方面是做得不够的。
董倩:但是恰恰这个医生不仅要治疗,还要做心理疏导,这是我们现在的这个目前现状,根本达不到的。一个医生每天累死累活的,他看病人,他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梁健:是的。
董倩:他又哪有时间去给患者做疏导。
梁健:客观上确实存在这么一个问题,五官科病人也很多的,你来看,给你手术做好了,一看片子好的话,医生说这个没有问题,后面话也不想多讲了,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
董倩:没错。
梁健:这么忙的工作,让他再去疏导,确实是存在一定困难的应该说。
董倩:所以如果你从医生的角度来说,他给患者看病了,而且给他做了一个成功的手术,医生的责任就已经结束了。
梁健:对。
董倩:可是从患者的角度来说,你给我做手术了,手术数据上都是成功的,可是我的感受,我还是难受,所以这对矛盾在连恩青身上表现得特别突出,最后是以悲剧收场的,但是未来我们可以不以悲剧收场吗?
梁健:这个我觉得要互相理解,从互相理解这方面上,另外医者、患者都要互相理解。在患者方面要培养自己的宽容精神,要宽容。
王宁:宽容两个字着实的易说不易做。采访回来,我的同事董倩特别和我交流了,她对于这种艰难的理解和感受。她说现实的残酷在于在疾病面前,医学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有的疾病医生可能治不好,这个时候就需要患者的宽容,来能够理解这种无能为力,这样的宽容将换来医生更大的责任心,更加不懈的探索和努力。而医生的宽容也同样重要,因为当患者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而表现出急不可耐,甚至是暴躁的时候,医生的理解和宽容,将会改变患者的身体状况,心态甚至命运。
是啊,有的时候去治愈,经常去帮助,永远去安慰,当医术医师还没有办法抵达的时候,先让心去接近,这也许才是打开医患矛盾的一把钥匙。